第31章
等讲完故事，和尚也不客气，收下楚匠花带来的礼物——一串幽蓝的西方青金石念珠，起身宣诵一声阿弥陀佛，婉转表达到此为止之意，随即恭送大唐首富离庙。
楚匠花走到庙外大门的时候，才突然想起第三只眼的事。都怪和尚讲的故事太离奇，让他分了神。刚才与大师对话始终向面而坐，所以也无法看到后脑勺。这时他觉得有点遗憾，想转身回去一看究竟，但又觉得不妥，总不能跑回去对着和尚深施一礼，然后毕恭毕敬地请求：“大师，请允许我看看你的后脑勺。”那样不但唐突，还会让和尚认为他像猫一样无聊。又或者假装拉了东西返回，趁着和尚不注意，跑到他身后打量一番，想想还是不妥——不但鬼鬼祟祟不成体统，而且和尚后面也有眼啊，万一睁开怎么办。这时他突然想起和尚所说的执念，想看人家后脑勺不就是一种执念嘛，要不得。于是赶紧放下念头，转身离去——这个时候他还蛮理智的。顺便补充一句，如果换做是我，就会返回去看，因为和尚还说过，四大皆空，看与不看都一样，不影响。对于他不影响，而对于我来说，看了能解痒，不看就睡不着觉。
离开青龙寺，楚匠花坐在车厢里先将老和尚刚才的话回味了一番，然后才吩咐赶车的拐道向西，去往玄都观。与青龙寺不同，玄都观的方丈他倒是认识，或者说玄都观一大半的香火钱都是他供的。往年初春时节，有时他也会带着人去观里看桃花。那些桃花连绵不绝，一朵朵簇成一团，并呈现出梦幻般的娇艳粉嫩，由于过于完美无暇，以至于看起来像假的一样。车轮滚滚，屁股微颠，楚匠花猛然想到：不对呀！那和尚既然说梦都是假的，那他干嘛又要为梦里误导了老比丘而苦恼呢？
外面的车夫不知道他这些念头，脑子里只管想自家的那些现实烦心事，所以一边抖动缰绳，一边唉声叹气，继续去往知道目的地却不知目的的荒唐之路。车轮驶经之处，留下新旧一地辙子。大唐朝的马路都是土做的，一下雨就泥泞不堪，所以这些车辙印痕明显，像无限延伸的麻绳，又像鳄鱼的脊背。
现在我们看出，楚匠花跟我们一样，都有一种毛病：当请教别人时，对于那些顺耳的、无关痛痒的话欣然接受，涉及到切肤之痛的，就不置可否。我们不知道他坐在马车上回味时，回味了什么，但老和尚的故事显然是有所指。以楚匠花的智商，不可能听不懂老和尚的言外之意：人世间所谓的爱情，不过是为母猪所困。但这时他却偏偏装聋作哑，假装什么也没听见，什么也没听懂。所以如果他是故事里的那头猪，多半也不会迁化往生。
楚匠花坐着马车赶到玄都观的时候，天空和四野都呈现出豆青色。人走在其中，就像木偶走在幕布里。假如是一个人，就会感觉自己像单个木偶走在幕布里，假如是一群人，就会感觉自己和一群木偶走在幕布里，说不出哪里古怪。其实这都是元神出窍在起作用。大家都说，玄都观就是这么一个让人神不守舍的地方。这座比青龙寺还老的老道观，位于城西崇业坊。观内古树参天，丹炉氤氲，雾气缭绕，仿佛随时就会冒出个神仙或者妖怪来。玄都观现任方丈是蜀中人，道号玄原子，在长安也算是传奇人物。他虽然身为方丈，却很少在观里现身，一年四季，不是在云游，就是在闭关，你要是想见他，完全凭运气。楚匠花虽然与他相识，真正见面却没几次，所以这次直接登门拜访，见不见得上也是心里没底。有点像瞎猫碰死耗子。不过没办法，这玄原子不比惠树和尚，一年到头守在庙里，所以即便事先写信预约也会石沉大海。
楚匠花马车还未到道观大门，车夫就远远看见一个道士手执塵尾立于门口抬头望天。等驶上前，就发现这个道士很有看头：身材不高却像竹节一样清瘦结实，面容不老却像砂纸一样黑青粗粝，盘起的发髻以枯枝别住，稀疏的山羊胡用干草扎起。等楚匠花下了马车看到道士，顿时心旷神怡起来——自己运气真是好，这个人正是玄原子啦。
大唐首富突然来访，玄原子不敢怠慢，更不会谄媚，而是不卑不亢地邀请入观内云房小坐。两人并肩入内，谈笑风生。这些都是随机巧合的事情，而在车夫的眼里，道士恰似守在门口迎接。所以说贵人自有神助，有些事情说也说不清。等到两人入座，楚匠花就寒暄：“适才见道长伫立观天，不知有何所得？”玄原子道：“唉，又有何所得！冬日天阴且沉，啥也看不到，只看到几只山雀划空掠过。”楚匠花又道：“道长云游四海，难得现身，今日前来，匠花原本也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情误打误撞，不想就此偶遇，这就是道家所讲的造化吗？”玄原子道：“哪里，是我的造化才是。”
两人聊到这里也就无话。那道士气定神闲，轻摇塵尾，楚匠花不入主题，他也不打算主动询问。楚匠花心道，怪不得人家说，乱世不见佛，盛世不见道，原来见到了也不跟你说话。看来这道士不像和尚，喜欢云里雾里闲扯，还是说正事要紧。于是站起身来，对着玄原子深鞠一躬，道：“道长，今日前来，有一事请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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