侯公公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，范闲的意思他一个人老成精的人物怎么会不懂，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太监，他与一位皇子走的越近，便离那鬼门关越近。皇帝留不下他，太子和皇后更加留不下他。
侯公公心里跟明镜似的，可他似乎并不在乎，直接伸手扶住了范闲，笑着回道：“少爷伤害没好，真的任由少爷这么走到御书房，老奴的脑袋怕是留不到明天早上了。”
范闲没有再拒绝，由侯公公搀扶着，慢慢的向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。心中绷着的那根线，有了那么一丝丝的放松。
看似简单的几句对话，却及其的不简单，范闲问的是陛下这几天的状态，侯公公最后的一句话，已经完美的回答了范闲的问题。
这才是这所皇宫大院里该有的对话方式。
御书房内，皇帝正坐在软塌上看着奏折，并没有理会拄着拐杖走进来的范闲。
臣见君，就算是是被抬进来的，也要爬起来行大礼，更何况是能自己走进来的范闲，待范闲行完大礼之后，皇帝才淡淡的说了一句：“身体美好，还讲什么破规矩，你比你娘差的太远。坐吧，待朕看完这些再说。”
御书房的明面上，从来都不会有别人的座位，若是皇帝说一声“赐座”，自会有内侍从后面搬出座位来。
而今天，堂前皇帝的对面，赫然摆着一张软凳，显然是为范闲备下的。也就是说，此时的御书房中，除了皇帝和范闲之外，再无他人。
皇帝都说范闲比他老娘差的太远，范闲哪里受的了这种讽刺，赌气一般的连“谢恩”这一步都省了，一屁股坐了下去，貌似是坐的太急，触动了伤口，嘴角不由的抽了一下，切假装跟个没事人一般，将拐杖直接扔到了一边。
皇帝低着头，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幕，但看着奏折的眼中，却闪过一丝笑意。
御书房里一片安静，这不是范闲第一次与皇帝二人单独相处，但在现在这在已经挑明了身份情况下，他的心里总有些莫名紧张，胸口也有些发痒，忍不住咳了两声，咳声顿时在御书房内回荡了起来，清楚无比，反而将他自己吓了一跳。
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，没有说什么，又开始继续批阅奏折。
日头渐渐移至中天，百无聊赖的范闲已经在御书房坐了一上午了。春困本就是一个魔咒，安安静静的御书房，恰好给了范闲迷瞪的机会。
随着皇帝的拍掌声，太监们鱼贯而入，毛巾，清心茶，小点心，醒香，开始往皇帝的身上肚子里施展。范闲注意到毛巾在这冬天里没有冒一丝冷气，眉头一皱，问道：“陛下……这是冷的？”
皇帝嗯了一声，取过毛巾用力往脸上擦着，含糊不清说道：“冰寒入骨，可以醒神。”
范闲想了想，最后还是说道：“陛下，用热毛巾试试，对身体有好处。”
皇帝微异，然后笑了笑，说道：“热毛巾太暖和舒服，朕怕会睡着了。”
范闲也笑了起来：“用烫的，越烫越好。”他忽然险些噎住了一般，一边咳一边急着挥手说道：“当然，小心别烫伤了。”
皇帝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，看了他两眼后说道：“不错，还算表现的比较镇定。”
范闲哑然无语。这身份突然点名了，一时半会儿还真是适应不过来。
皇帝的目光移到范闲身后的那个拐杖上，心里不禁叹息道：“这孩子和他妈一样心眼儿犟……想故意让朕看出他在卖乖，想让朕训斥他，坚定他的心，莫非以为朕看不明白？”
这般想着，皇帝越发记起当年某人的好来，也越发觉着范闲是一个没什么非分之想，反而有些清孤之态的好儿子。
他起身往御书房外走去，示意范闲跟着自己。
范闲赶紧去拿那根拐杖，皇帝笑了起来，说道：“早知道你伤好的差不多了，在朕跟前扮什么可怜？”
虽是点破，却没有天子的怒容。
范闲恰到好处地微微一愣，似乎是没想到皇帝居然没有训斥自己，紧接着便是呵呵一笑，将拐杖扔到了一旁，随皇帝走了出去。
范闲与所谓“父皇”的第一次心理交锋，范闲获胜。
沿着长长的宫檐往西北方向走去，一路上殿宇渐稀，将身后含光殿太极殿那些宏大的建筑甩到了身后。
范闲心里明白这是要去哪里，自然沉默，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异样，并没有说什么。
直到连冷宫都已经消失不见，殿宇已显破落之态时，皇帝才停住了脚步。
此时二人面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，院落不大，里面只有两层木楼，楼宇有些破旧，应是许多年没有修缮过。
随着皇帝拾阶而入，范闲的心情开始紧张起来，深吸了一口气。小楼外面破旧，楼内却是干净无比，纤尘未染，应该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扫。
上了二楼，在正厅处，皇帝终于叹了口气，走出楼外，看着露台对面的园子长久沉默不语。
范闲沉默站在皇帝的身后，自然不好开口，但余光已经将堂内扫了一遍，并没有看到自己意想当中的那张画像。
“先前让你在御书房中候着。”皇帝脸朝着栏外，一双手坚定有力地握着栏杆，语气里并没有什么波动，“是要告诉你，君有君之道。”
范闲依然沉默。
“身为一国之君，朕必须要考虑社稷，必须要考虑天下子民。”
皇帝悠悠说道，双眼直直望着极远的地方。
“皇帝，不是一个好做的职业，你母亲当年曾经说过。所以有时候朕必须舍弃一些东西，甚至是一些颇堪珍重的东西，将你放在澹州十六年，你不要怨朕。
范闲对着皇帝深深行了一揖，却依然不肯说什么。这是范闲的态度，他必须表现出来的态度。
皇帝的心里叹息着幽幽说道：“京都传言，朕本可不认，但朕终是要认，因为安之你终是朕的骨肉。”
范闲依旧没有答话。
皇帝温和一笑，越看面前这孩子越是喜欢，下意识里说道：“在乡野之地能将你教成这种懂事孩子，想来在澹州时，姆妈一定相当辛苦，找一天，朕也去澹州看看老人家。安之，老人家身体最近如何？”
范闲低头沉默少许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，终于开了口：“奶奶身体极好，我时常与澹州通信。”
“噢。”皇帝听着他终于不再自称臣子，心头一暖，安慰一笑，开始极为柔和地询问范闲小时候的生活。
对话有了个由头，范闲似乎也适应了少许全新的“君臣关系”，开始对着面前的天下至尊讲述自己幼时的日子。
皇帝在聊家常，范闲也随性所欲的应付着。
这都不是什么问题。
问题是范闲从今以后是姓范还是想李的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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